很久以来,我们厌倦了学者散文所夸耀的博学与深沉,作家散文的伪抒情与假崇高。散文这块田园里密密匝匝,却芜杂荒秽,演绎着种种隐秘而昭彰的世俗哲学,如恬然的作秀,争夺话语广播权力的攻讦,深陷故纸堆中挖掘锦衣绮罗的考古幽情,等等。
刘亮程的出现,说明好的文字必然是——贴近事物本质的符号精灵,它干净、博大、朴素、简劲有力。当然还有想像力,它使写作这件事真正成为一个人自己的事。又有多少人拥有自己的语言呢?感谢文字创造出这么多可能性,让我们的精神高飞远翥。刘亮程的文字让我记忆起20世纪中断已久的乡土散文传统。进入最近50年,这个传统已是空古足音,有点类似广陵绝响。当代的孙犁也已转向书评性写作,屈指算来,汪曾祺也许是最后一个为人熟知的幸存者了。所幸的是,这个传统在民间并未消失。城市与后现代的时尚风潮并未也不可能统领所有中国人的精神生活。虽然这样的声音与后者相比显得微弱了一些。
刘亮程说,真实的生存大地被书页层层掩盖,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识和感知生存,活生生的真实生活淹没了。思想变成一场又一场形成于高空而没落到地上的大风,只掀动云层,却吹不走大地上一粒尘埃。城市生活对生存的遮蔽来自两方面,它只关注人生存的载体(语言,知识,礼仪,社会构成,生产与分配方式)而不曾稍事驻足于生命的本真层面,正是在此基础上我们遭遇所谓的文明:人我的分别使得社会中的个人变得空前焦虑、浮躁,一切付出都是为了期待回报的投资。人们小心翼翼地守护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领地,却仍然心力日绌。
刘的可贵之处,也是他的散文的核心意念,便是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家园意识。他描写的都是一个乡村中最普通的一些场景与事物,大如风、炊烟、树、狗、牲畜,小至一粒草籽,一只蚂蚁、屎壳郎。但在他的笔下,它们都具有了感情与灵性,成为人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。“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。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。任何一只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。”生命在时间的从容流淌中舒卷而下,人像一株草、一穗麦子一样扬花结籽,经历耕种与收获,经历生命的轮回。他的根系伸向不知名的远方。
需要说明的是,《风中的院门》和他第一本散文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一样,并不全是写实的,作家只在内心深处构筑属于他的村庄,并以此作为进入世界的方式,它既是起点也是终点。我的村庄是一处心灵的栖居地,在这里神秘宏大的生命之沙扑面而来,我们有幸直面自然的粗砺与美丽,以及生命的尊严与温馨。生存是个谜,它在让人大惑不解的时候,又不得不心存敬畏,这个谜需要一个人用一生来解答。